说到中国著名的文学史家郭预衡其实也还真的有非常的多的人知道的,但是这个人却在8月4日逝世了,他的去世可以说是对中国的文学史是非常大的一个损失了,那么当时的情况又是什么样的呢?下面跟随小编来揭秘分析看看吧!
郭预衡,1920年生,河北玉田人。2010年8月4日晚10时57分在北京逝世,享年90岁。1945年毕业于北平辅仁大学国文系。国学大师、古代文学研究专家顾随先生曾在日记中对郭预衡有较高评价:“日文英文俱有根底,勤学深思,辅大校友中不可多得之才。”新中国成立后,郭预衡历任辅仁大学讲师,北京师范大学副教授、教授、中文系副主任、古籍研究所副所长,北京市文艺学会第一、二届副会长。1977年是“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第一年,北京市的高考作文题《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出题人就是郭预衡教授。
在学术研究上,郭预衡称自己“平生为学,服膺鲁迅”,他在散文研究方面贡献突出,素为学界推崇。他以一人之力,花费19年完成了160万字的《中国散文史》三大卷,学界称其填补了中国文学史研究的空白。此外,他还著有《中国散文史长编》(上、下册)《历代散文史话》等,并与人合编《历代散文选》。除此之外,郭预衡书法造诣很深,并为本报书评周刊“科举百年祭”专刊题字。民俗学泰斗,北京师范大学著名教授钟敬文先生生前曾撰联赠郭先生:“联语挥毫,辛勤常代我;散文有史,创建首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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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预衡:芳草有情皆碍马,好云无处不遮楼
壹
2017年是恢复高考四十年。1977年恢复高考,可以说是改变当代中国命运的一件大事。那一年北京地区的高考作文题《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影响最大、给人印象最深刻,几乎被历史定格为一个文化符号。那年,国家亟需出高考题和改卷的老师。教育部找到当时在北师大的郭预衡,要求他放下手中所有的工作出高考题,语文作文题《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最后就是出自郭预衡先生之手。郭先生说:“这样时代特点很鲜明的题目,可以让大家都有的写。”郭先生刚去世的那几天,报纸上发消息,许多都用这样的标题:北师大送别恢复高考首位作文出题人郭预衡。在郭先生的讣告中,却并没有提这一节。但有身为学者的郭老的学生说,郭老的成就,当然在于他的学术研究和教学,在于他的《中国散文史》,但为高考出题,也是为国家的教育事业做贡献,“一个大学者,做这样的事,更是了不起”。——而我却认为,从另一个角度说,郭老因为这个作文题目而被千万人记住,也是个让人欣慰的事。
郭先生还有一件事,在八十年代的教育界和学术界影响很大,就是他评博导都没评上的事。这件事当年传开的时候,人们就当成段子,其实却是真事。第一次申报的时候,郭预衡被告知,要先紧着老先生,所以没评他。第一次没评上时,郭先生倒也说了,北大的季先生(季羡林)比我大,他都还没被批准呢!可第二次评的时候,又说是要照顾六十岁以下的,郭先生年龄又大了。第三次,从师大党委到教育部都签好字,把郭先生没评上博导当作一个遗留问题来处理。但拿到国务院学位组的时候,据说有些评委提出像郭预衡先生这样的情况,别的学校也有,不能破例。当时郭预衡说:“博士生导师里还有各种申请啊!”——他就拒绝填那些表。后来北师大中文系帮着填了,但是找郭先生签字时,郭先生不签。郭预衡先生第二次没评上“博导”, 立即就在整个学校和教育界引起了很大反响。北师大就让时任研究生院副院长的童庆炳,去教育部,找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办公室。对方的回答是:这件事情不是你的事情,也不是我的事情;就我们来说,肯定是希望郭老先生“博导”的资格能够解决,但这个是老先生的事情。童庆炳多年后还说,“我真的觉得这件事情对郭预衡先生很不公平、很不公道”。
究竟是哪些老先生或者哪位老先生不同意郭预衡评博导,我问过不少人,都没有问出个明确说法。一种说法是,当时在一些比郭预衡更老一辈的学者那里,有一种看法,就是说这个人此前几十年,比较风派。童庆炳曾说:曲中缘由,不待细说了。——似乎他知道一些内情,可叹童先生前两年也魂归道山,没法再问了。
郭先生第三个比较有名的,我觉得是他自我评价的三句话:他说他自己“少年时期,有十几年太幼稚;青年时期,有十几年太骄傲;中年以后,直到如今,又有几十年太糊涂”。——这几句话我第一次听到,是在郭先生家里,他对我当面说的。我当时听了,既惊讶,又有点儿震撼,觉得这是他的自我解嘲。其实,这两句话是他在1999年前后写的一篇文章里,就已公开发表的。而他后来和人谈话讲这几句时,和他文章里写的竟然一字不差。而郭先生一生的人生经验,或者说人生智慧,他自己归结一句话就是:“认识自己愚蠢,对我来说,是最难得的学问。”
贰
当然,真正让郭先生留名于世的,还是他的学术成就,在他一生众多成就中,标志性的当然是他的《中国散文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此书三大卷,仅仅正文就两千多页,一百五十多万字。郭先生为写此书,可以说遍读古人文集。这是他积毕生功力,贯通古今,呕心沥血之作。郭先生去世后,北师大文学院院方拟写的公开评价,是这样说的:《中国散文史》“是我国第一部由个人独立完成的体大思精的古代散文通史,其体例之精深、观点之鲜明、思路之缜密、材料之翔实、文字之优美,都达到了空前的水平,填补了古代散文研究的空白”。陈宏彝说,巨著《中国散文史》将经史子集的主干部分,即历代各体“文章”加以粹精取弘,理清脉络,开发珍藏。当代人不讲“国学”则已,要讲国学,又无力去通读“四库”“诸子”的话,则不能不以《中国散文史》一书为根基,为向导!“郭先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守护者。”邓魁英则说:郭先生是一个大学者,在中国文学方面可以说是学贯古今,对古典文学有非常高的造诣,对现代文学也有相当的研究,他的《中国散文史》,“确实是独步国内,也是独步天下”。“他的地位是完全凭自己的研究论文和著作赢得的,不靠炒作,就是凭个人能力。”
《中国散文史》
郭预衡在古代文学研究与教学方面的成就,是完全成体系的。当年,国家教育委员会将《中国文学史》立项列入了“七五”计划,而郭预衡便承担了“七五”计划中三部文学史的编写任务,即《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国古代文学简史》《中国古代文学史长编》。这三部文学史,从编写到出版,从“七五”一直到了“九五”,郭先生为了保证质量,写作、编纂的时间很长。出版后,高校教师反映相当不错,学术界也有好评。比如对《长编》,刘跃进的评价是,对文学史的教学和研究,具有不可替代的独特价值,是很有使用价值的新型文学史论著,“读过之余,时时感到一种近于鲁迅文学史研究的大家风范”。
郭先生是河北玉田人,生于1920年11月,后来到天津、北京读中学。1937年抗战爆发后,他曾回家养病一年多。1941年考入北平辅仁大学国文系,1945年毕业,留任助教,同时被史学所破格录取为研究生,从陈垣学史源考据之学,1947年毕业。1950年任辅仁大学讲师。1952年辅仁大学并入北京师范大学,他即为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讲师。195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赴匈牙利讲学。1957年回国后,仍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书。1979年任教授。他曾任中文系副主任,也当过中国古代散文学会会长、北京市文艺学会副会长、北京作家协会理事;长期担任《文学遗产》《红楼梦研究》编委。1990年离休。2010年8月4日逝世。
郭预衡先生的青年时代
郭预衡青年时所受的学术训练,是真正的中国传统的一套旧学功底,根基扎实,文史兼通,与20世纪50年代后上大学的一代学者所受教育,完全不是一回事。郭预衡当年在辅仁大学国文系读书时,受业于几位文史大师。其中,余嘉锡讲目录学,沈兼士讲《说文解字》,赵万里讲校勘学,刘盼遂讲经学历史,顾随讲诗,孙人和讲词,孙楷第讲中国小说史,储皖峰讲中国文学史。1945年,郭先生毕业后留校,担任余嘉锡先生的助教,同时考取陈垣的史学研究生。亲炙名师,当然是郭先生日后取得大成就的一个极有利的条件。但当时受业这些名师的,并不止二三人,而后来取得大成就的毕竟寥寥。其中个人修行,还是很重要的。
郭预衡曾说,他青年时代有两个时期集中读了不少书。当年从河北老家出来,到天津读中学。“七七事变”爆发那年,他十七岁,正好生病,就回家休养。他说,那时他自己已有了较强的独立阅读能力,记忆力又好,就利用在家休养的一年多时间,系统而又集中地看了不少书,主要是读史。第二个集中读书的时期,是20世纪50年代,他被派往匈牙利“讲学”两年多。这使他避开了国内连绵不断的政治运动,得以集中时间读书、学习,从事研究。他从我国驻匈大使馆借来一整套《鲁迅全集》,认真研读,获益极大。郭先生本来是把鲁迅当做“五四”时期的一位大作家来读他的著作的。他20世纪50年代在《光明日报》发表研究鲁迅的文章,也是从这个角度。这次通读鲁迅,他发现鲁迅不仅是作家,也是学人,而且是前所未见的学人。同自己见过的学人相比,鲁迅似是学人之中的异端、学林之外的学人。郭先生称自己“平生为学,服膺鲁迅”,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平生为学,服膺鲁迅”,不是一句空话。郭预衡几十年来,致力于中国文学史研究,其中很重要的思想武器就是鲁迅。他说,鲁迅的文学史见解,现在看都是领先的,只是我们并没有真正把鲁迅的学术思想运用到研究中。
鲁迅不仅是一位大作家,也是一位大学者。但历来对作为作家的鲁迅,研究很多,而对于作为学者的鲁迅,研究得则相对少得多,因为这需要研究者更多的学术素养。而郭预衡的鲁迅研究,独树一帜,有特别的价值。第一,是郭预衡研究鲁迅时间很长,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直到晚年,长达五十余年;第二,郭预衡主要是把鲁迅作为一个“学人”来研究,郭预衡的鲁迅研究,集中于探讨鲁迅在古代文学、文学史及文艺遗产思想等方面的学术思想,发掘鲁迅在这些方面的学术贡献;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郭预衡把鲁迅的文艺思想、学术思想作为他自己的一种学术思想运用到古代文学研究之中,贯穿几十年。郭预衡的鲁迅研究的主要观点,在现在仍有价值,而他发展、运用、发挥鲁迅的文学观点、文学史思想而著述的文学史研究成果,从某种意义上,也是鲁迅研究的衍生成果,是用另一种方式在研究鲁迅,是当代鲁迅研究的一个很值得探讨的部分。
在郭预衡所有关于鲁迅研究的论述中,他对鲁迅的文学史观的研究,论述最多,也最有价值,他说:“鲁迅是文学史家,这不仅是因为他写出了一些文学史的著作,如《中国小说史略》和《汉文学史纲要》之类,而更重要的则因为他在很多文章里显示了卓越的史识和史法,提出了研究文学史的线索和途径。关于史的唯物观点和辩证方法,也主要是散见于许多文章之中。概括地说,有下列几个方面,即:关于文学史发展规律的探索;关于作家和作品的历史评价;关于文学史著作的体例及其他。”(《鲁迅研究中国文学史的观点和方法》,《郭预衡自选集》,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620页)郭先生认为:“在编写文学史的时候,就不应仅仅限于作品分析的范围,而是应该把一部作品放在全部文学史发展的长河中,看它究竟比前代的作品有了哪些新的成就、新的特点。例如关于《史记》中人物传记的描写,就不能不和前此的《左传》或《战国策》作些比较,从而具体地指出《史记》一书在描写人物方面究竟继承了什么,开创了什么。文学史评述作品,如能从‘史’的发展角度落墨,我以为既可区别于一般的作品评论,又可以更好地指出文学发展的脉络,从而也就有可能给予读者在一般作品评论中所不能得到的关于史的发展的知识。”(《谈谈文学史教科书的编写问题》,见《古代文学探讨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3-4页。)这样,郭先生比他上一辈和同辈的许多研究古典文学的学者,理论水平明显高出一筹。理论素养高,理论上有独到建树,是郭先生学术上的一个突出特点。同时,郭预衡是先有自己的学术专长、厚实的学术根柢,然后研究鲁迅,把自己治学的体会与鲁迅的研究相互印证、发明,这本身就极有价值。这与时下一些一上来直接就把“鲁迅研究”作为一个“专业”方向来研究的做法,是很不一样的。从中国古典文学的角度研究鲁迅,郭预衡的研究,是最深入、最透彻的。但是,我们现在并没有把郭预衡的鲁迅研究,放到一个宏观层面来认识。有鉴于此,我曾专门写过一篇小文章《郭预衡的鲁迅研究》,发表在《鲁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6期。
郭预衡晚年,还有两篇重要文章发表,一是《中国的文化传统与“尊孔”“批孔”》。这是郭预衡运用鲁迅思想,来看待当下的一些现象,对“全球祭孔”提出不同看法,甚至于尖锐批评,揭示了“尊孔”“批孔”背后的历史文化问题。他说:“在鲁迅先生看来,袁世凯、孙传芳和张宗昌这些权势者,也和古代的权势者一样,其崇儒尊孔,都是为我所用。从刘邦到袁世凯,虽改朝换代,而尊孔这一文化传统,却历久而不衰。”(《郭预衡自选集》,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641页)“鲁迅的文章虽然可以说是批孔的,但他批的主要是那尊孔的。鲁迅立论的根据,不是‘经济’,而是事实。从袁世凯到张宗昌,都有尊孔的故事,鲁迅讲得很有意思。这些故事不像是鲁迅捏造的,却是令人深思的。”鲁迅的论断,还有郭先生的文章,对那些头脑狂热症和心智迷乱症患者,是一服清凉剂和醒脑汤。二是《郭预衡自选集》的《自序》(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郭先生在这篇文章中,对他自己的人生与学术,作了概述与总结,是理解郭先生的必读之文。同时,这部自选集也值得重视,因为这是作者晚年亲自编定的,是他一生主要学术文章的结集。
《中国的文化传统与“尊孔”“批孔”》这篇文章,郭先生最早寄给我,希望在《中华读书报》上发表。当时我觉得文章有点儿太长,就没发。但当时我和郭先生通了电话,问他可不可以转给《鲁迅研究月刊》。郭先生说,他和这个杂志很多年没有联系了,人都不熟了,但同意我转给他们用。文章转给《鲁迅研究月刊》后,很快就发表了。后来,此文压缩后,于2005年9月29日又在《新京报》上发表,在社会上引起较大反响。
叁
郭预衡在他那一代人中,有一定特殊性,也有一定的典型性。在20世纪50年代,郭预衡除了教学,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统战工作”做得非常多。那时郭预衡三十五岁左右,比刚刚毕业的邓魁英一辈大十岁左右,但郭预衡和他的老师一辈比,又小二十岁;但那时邓魁英他们还是助教,而郭先生是20世纪40年代就已经研究生毕业,20世纪50年代已是讲师,按年龄、资望一分,郭预衡又和老先生们分到一块儿。所以,郭先生入党后,做老先生们的思想工作的事,就压到他肩上,由他组织教师当然也包括老先生们的政治学习、思想检查。而这个工作是很难做的。邓魁英说,大家可能体会不到,我们的老先生们每一个人一个脾气,每一个人一种经历,每一个人一个学术特点,郭先生“做这样一个工作,人人都满意,那是非常难的,我们都看在眼里”。但郭先生一直在做这个工作,既要做老先生的思想工作,又要发挥他们的优长和积极性;郭先生做的是统战工作,在这个位置上,他就要承担一些东西,所以“我们就觉得郭先生是很受委屈的”。 而大家说起郭先生,都一致认为,他不论是在学术上还是在生活上,都总是为他人着想,对人宽,待己严。另外,面对现实中的各种是非,不公平待遇,郭先生的沉默以对,冷眼而观,“不去讨公道,不去要说法”,反而赢得了大家加倍的敬重,觉得郭先生是一个“坐硬板凳的书生,但又是一个真正的硬汉”(童庆炳语)。
关于郭先生的为人,我作为小辈的小辈,了解很少。我只想说一件大家经常提的事:在恢复高考开始那两年,郭先生既是北京地区高考语文题的出题组织者,同时也是1978年北师大“文革”后招考首届研究生的实际主持人之一,那两年,他还在中文系当副系主任,是有些实际权力的。但是,他自己的孩子那两年高考,却没有考上大学。——这在今天,似乎是不可想象吧。
第二件事,是我亲历。2000年《中国散文史》出版,北师大为郭先生开了一个出版座谈会暨八十寿辰的庆祝会。这个会我参加了。在这样一个喜庆的会上,作为主角的郭先生只讲了不到十分钟,讲的是什么呢?讲的是他自己这本《中国散文史》中的一个学术失误。
话回到文章开头。关于郭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没有评上博导一事,我们其实可以从他自己的叙述中,找到答案。在《郭预衡自选集》的《自序》中,郭先生说,1957年他从匈牙利回到北京师大,正值“运动”期间,一天到晚是开会、讨论、批判。最初一个时期,郭先生跟不上形势,他自认为是一个“旧知识分子新党员”,是准备接受批判的。却没有料到,在很多前辈老先生倒大霉的时候,“我竟被错认为‘又红又专’”。“如此一来,我在某些先生眼里,也就不免讨厌。直到最近十几年间,在人家心里,对于我这‘又红又专’,也未必释然。”(《郭预衡自选集》,《自序》,8页)——这自然就为以后的“奇遇”埋下了种子。由这段叙述,我们也可以明白,郭先生对自己评不上博导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里最清楚。据郭预衡的学生熊宪光回忆,郭先生曾对他说,(郭先生)自己“年轻时候不懂事,写了一些不好的文章,特别是批判他人的文章”。当年“受重视”,有过挺风光的一段,而那时,一些老先生却在挨批斗,人家对他郭预衡有看法,那是很正常的,很能理解的。而郭预衡对自己被“错划为”“又红又专”,“一帆风顺”,其实心情是矛盾、复杂的,晚年也是有清醒反思的。他说:“因为‘又红又专’,也就‘一帆风顺’。尽管‘文化革命’初期,我和某些先生曾有共同的命运,也曾当过‘牛鬼蛇神’;但到‘文化革命’后期,我又谬被推举,处于是非之地。如此一来,做人固不容易,做学问也难随心所欲。”“但出乎意外的是,这时虽然难于做学问,却似乎增长了学问。”(《郭预衡自选集》,《自序》,8页)
冷峻的反省,化于平淡的自嘲。这般境界,真不是一般人可以达到的。
“老先生”没有原谅郭先生,而郭先生原谅了“老先生”;“老先生”只看到自己在那个时代里是受委屈的,是受害的,却没有看到,郭先生同样是受委屈的,是另一种受害者;郭先生反思了自己,从具体的人事恩怨中解放出来,反而获得了精神的自由,得到了超越。他的自我反思,可以帮助我们从更高的层次上思考历史。
肆
人和人就怕有感情。感情再浅,也会影响你对他的评价;感情再深,即便是骨肉至亲,也有分别的那一天,而且,感情越深,到那一刻就越会徒然增加分别的悲痛。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人的一生其实非常短促,一辈子一眨眼就过去了。——从这一方面说,人和人无论感情深浅、交情厚薄,其实说到底,就是一面之缘。人生一世,都有无数的一面之缘,但并不是每一个,你都想记下来。
可以说,2010年最让我悲痛的事情,就是郭先生去世。8月6日下午,李岫老师突然打来电话,说郭预衡老先生去世了。我一时回不过神来。8月8日,我约了侯艺兵,一同去郭老家,见了郭夫人;然后又到文学院去看了看。8月10日,上午我去了八宝山,给郭先生送行;下午又赶到北师大文学院,从头至尾听了郭先生的追思会。追思会一直开了四五个小时,大家都有说不完的话。大事小事,点点滴滴,都可见出郭先生为人正直,对人宽厚,待人以诚。我亲耳所听,对郭先生有了更深刻、更真切的了解。
我认识郭先生,缘于叶嘉莹先生的介绍。20世纪90年代早期,叶先生在京津两地经常来往。开始两年,我在天津上学,但来北京较多;后来到光明日报工作后,又经常回天津。这样,叶先生有一些事情,比如捎个信,送个书什么的,就叫我跑跑腿儿。叶先生是老辅仁大学的,和郭预衡先生同级,都是1941年上辅仁。同级的同学中,还有史树青、周汝昌。20世纪90年代,每年9月的第一个周末,辅仁校友会都要组织聚会,老辅仁的同学大多会来。地点就在西城区定阜街一号。
1952年“院系调整”,辅仁大学主要和北师大合并,其中老校址这部分,就主要归了北师大。20世纪90年代中,这个院子里有一份带国字头报纸,叫《中国引进报》,是外国专家局办的,当年我找工作时曾找到这家报纸,人家后来还录用了我,我也来这个大楼里正经上过一天班。院子里有北师大的一个小院,大楼里也有几间房。几年后我在北师大读博士,也是在这里。所以,和这个院子,我还真有些缘分。聚会就是在这栋很大的青砖老楼,当年叶先生、郭先生他们读大学时,上课就是在这栋楼。近些年,许多电影电视剧拍老北京,经常用这个地方作场景。那些年的聚会,人还多,我曾在那里见过王光美。
连续几年,我都随着叶先生参加他们老同学的聚会,就和郭先生认识了。
相熟之后,有时就愿意去看看他。郭先生的书房很小,甚至是局促。屋里除了一张很小的写字桌,还有一张行军床,上面也码的都是书。凡是第一次到访的客人,不论年龄、资历,有无官阶,人家告辞时,老先生都要从二楼他家,亲自送到楼下。我后来还带了一些朋友拜访郭老,他都是如此。《中国散文史》和《中国古代文学史长编》出版后,郭老自己跑到邮局,一个一个给人家寄书,这当中也包括我这个小辈。——事前我打过电话,但老先生坚持不让我去他家取。其实,我想去郭先生家,也无非是想多见先生一面,多听他说说话。
侯艺兵拍摄于1999年5月23日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到二○○几年,至少有三次,叶先生他们老同学聚会,中午我和他们一起吃饭。有一次,在枪厂胡同阎贵森先生家,郭先生、叶先生一起聊天,聊到《论语》,比较有意思。还有一次,在新街口一家餐馆吃饭,饭后,叶先生让我开车送郭先生,但郭先生坚持自己打车。那时郭先生也已经八十多了,但身手还敏捷。他向众人摆手,然后疾走向马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的情景,我现在仍历历在目。
闲聊时,郭先生自然也会说一些旧事。他说,当年他做余嘉锡助手,本不想考研究生,因为他那时还没有今人所追求的学位观念。后来考试,也不甚在意,四题只答了两题。后来上课,陈垣问郭预衡为什么只答两题,郭先生说他只会两题。而陈垣说,两题最多只能给你五十分,但我给你七十分,“文章好,可以中举”!郭先生当年做史学研究生,就是这样破格被录取的。郭先生说,当年陈垣教他们研究生,让他们一字一句地读顾炎武《日知录》,然后校勘,写笔记,并从中找出错误,写成短文。他还说过,上大学时,他和叶嘉莹先生没有说过话,甚至都不怎么认识,因为那时男女分校。——当年老人们聚会时,叶先生曾亲自指给我看,她们当年的女生楼和男生楼。还有,以前圈子里流传,北师大老校长陈垣有一对“金童玉女”。玉女刘乃和,都知道;但这“金童”是谁,说法不一,一种说法是启功,也有人说不是。我当面问郭先生,他说,这“金童”是柴德赓。
1999年前后,侯艺兵正忙着给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他的摄影集《世纪学人》,要把20世纪中国人文社科的老一辈学者都囊括进来。我知道他的这部书里居然还没有叶嘉莹和郭预衡,就拉着他一起,分别采访了两位先生,把二位先生的内容收入书中。2001年夏天,这部大书出版,送给了郭先生,郭先生很高兴。
《世纪学人》,侯艺兵 编著、摄影,山东画报出版社,2001年
2007年下半年,我应邀为《中国青年报》开个专栏,写一些老学者,我第一个写的就是郭先生。2007年11月5日文章发表后,我到北师大给郭先生送报纸去。那天下午郭先生在休息,没有见到。过了几天,郭先生寄来一封挂号信。
晓风同研:
前日驾临舍下,我正在呆睡之中,未能晤谈,甚以为憾。送来几幅照片,都可留作我们交往的纪念。
我这几日小病,并未影响体力,请勿惦记。
我今天寄几张字给你。从我写的字看,我的体力还是不错的。
我有时想,一个人写的“笔力”,是可以表现“体力”的,我比较注意这个问题。但从网上看,讲书法的人似乎不讲这个问题。
我写的几张字是:
1.芳草有情皆碍马,好云无处不遮楼。
2.几座好山成主客,四时佳兴共渔樵。
3.丽日和风春淡荡,花香鸟语物胎苏。
我自己觉得,“芳草有情皆碍马”一联,似乎较有“体力”。
你看如何?其他再谈了。
安好。
郭预衡
2007-12-4
信仍是用钢笔写的。他之所以把三张字的内容也抄出来,原因之一,大概是郭先生怕有的行草书我认不出来。郭先生还写给我有一两封短信,连同信封,我都珍藏着。郭先生晚年喜欢宋诗,“芳草有情皆碍马,好云无处不遮楼”,“几座好山成主客,四时佳兴共渔樵”,应该就是他晚年心境的写照。
郭先生书法好,在圈里有名。钟敬文先生曾有一联赠郭先生:“联语挥毫,辛勤常代我;散文有史,创建首推君。”上联是说钟先生晚年自撰联语送人或题辞,常请郭先生挥毫代为书写。两位老先生的合作珠联璧合,在学界传为佳话;下联则是钟先生赞扬郭先生撰写《中国散文史》的成就。
郭预衡先生书法
我问过郭先生,说我看您的字,和启功先生的神韵有些仿佛。郭先生说,我们都是从学习王羲之入手啊。郭先生因为书法好,向他求字的人也比较多。费振刚等校注的《全汉赋校注》(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的书名,湖北的学术名刊《长江学术》的刊名,都是郭先生的字。叶嘉莹先生前些年在中华书局出书,也请郭先生题写书名。北师大文学院迎门,并排两幅书法,一是启功的,还有一个文学院院训“弘文励教,镕古铸今”,就是郭先生题写。北师大的一些老教授,也都在家里以挂郭先生的字为荣、为雅。这当然不仅是因为郭先生的书法确实好,而且是因为大家实在是敬佩郭先生的为人。
我2006年出了一本小书,也斗胆请郭老题写书名。老先生很认真,专门写了两幅,让我和出版社选用。而郭先生的那句话——“认识自己愚蠢,对我来说,是最难得的学问”——我近年年纪渐长,也把它抄下来,经常读一读。(本文发表于《随笔》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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