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教最出名的两位圣人中,玄奘是其中之一,除他之外另外一个就是家喻户晓的六祖慧能。当然了,这两个人千百年来也是一直是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对象,名气大也是正常的,不得不感念中国文学的力量之大,玄奘因为一部《西游记》而人尽皆知,而六祖惠能则由于其“衣钵相传,心心相印”的种种故事闻名遐迩。但是,文学传播带来的弊端同样明显,六祖惠能被演绎成为了种种虚妄的传说,而玄奘本人的形象也被固化为取经的唐僧。
玄奘的真实面貌如何?他到底做了哪些事情?他晚年的境遇如何?这是人们所不知道的,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他曾经去了西天取经,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但玄奘取到了什么经典,这不是人们关心的事情,甚至吴承恩还要搞出“迦叶阿难要人事”,“无字经书被水淹”这样的情节,来增添他的小说中的戏剧性和趣味性。剥开这些光怪陆离的传说演义的表层,笔者想与各位读者一起,穿越浩瀚千年的历史,还原一位在人世间行走的大唐玄奘。
唯有将玄奘还原为一个人,唯有将其放在他生活的历史境遇中,才能让一个真实不虚的玄奘呈现在眼前,这是笔者撰写佛教历史人物文章的主旨所在。凡是世间之人,大抵都逃不出四个字——悲欣交集,这是弘一大师圆寂时留下的偈语。这四个字一直以来为人们津津乐道,笔者以为是有道理的,入世混迹红尘也好,出世斩断尘缘也罢,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然细细想来不过都是一悲一喜。
《西游记》中的唐僧形象
大唐三藏法师玄奘,俗家姓陈,名祎,今天的河南偃师缑氏镇人。玄奘13岁出家为僧,21岁受具足戒,期间云游天下访遍名师,学习的主要经典是《大般涅槃经》、《摄大乘论》、《俱舍论》以及《杂阿毗昙心论》等等,他在青年时期就负有盛名,能够独当一面登坛说法。但是在学习佛法的过程中,他发现每位老师对于经论的阐释都不一样,正巧这个时候他遇见了从天竺来的外僧,告诉他天竺国有弥勒菩萨留下的《瑜伽师地论》,玄奘心向往之。
以上便是玄奘取经的大概机缘,并非像吴承恩说得那般“金蝉子转世”,而后还有江州刘洪杀死其父亲,掠夺其母亲等等戏剧性的故事。玄奘本人真正的戏剧性是,他曾经想朝廷请求出关,但是遭到了断然的拒绝,他的西行之路实际上带有非法的偷渡色彩。当然,这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有关,贞观三年(公元629年),大唐发生了非常严重的饥荒,官府才开始放松了对人员流动的管制,允许他们自行外出谋生。
在贞观元年(公元627年)遭到朝廷的拒绝之后,玄奘实际上已经动身出发了,“冒越宪章,私往天竺”,这在当时是非常叛逆的事情。玄奘这个人在西行之前,就有非常丰富的游历经验,他17岁的时候就告别长安的兄长,先是到了武汉地区,然后入川到了成都地区,直到21岁时受具足戒之后,他依旧不改云游四方的习惯。也正是四处云游,使得玄奘发现了地论师和摄论师之间的矛盾点,这是他西行求法的一大因缘。
玄奘从长安出发,抵达了姑臧地区之后一路前行,为了确保自身的安全(主要是怕被官府发现),他选择了极为谨慎的“昼伏夜行”。而后由瓜州抵达了玉门关,出关之后足迹踏上了今天的新疆哈密,而后抵达了他西行之路的第一站——高昌国。玄奘抵达高昌国的时间是贞观二年(公元628年)正月,他在这个佛教氛围浓郁的国家,受到了极为崇高的礼遇。
影视形象中的玄奘
可以说,玄奘的长达17年的西行之路,途径大大小小数百个国家,九死一生艰辛备至。但这一段时期的玄奘,心境和生存环境都是比较纯粹简单的,此时他的身份属于“自由学者”。虽然他是从唐帝国偷渡出来的,但大多数的国家和地区领导人,还是给予了他足够的尊重和礼遇,原因在于玄奘只是一位纯粹的求法者。换一句话说,玄奘在外的17年虽然险象环生,但他并没有什么压力,从精神状态的角度来讲,他是极为自在轻松的。
从第一站高昌国出来之后,玄奘可谓是一路向西,足迹遍布库车、塔什干、撒马尔罕城、葱岭、阿富汗、巴基斯坦等地,一直到了迦湿弥罗国才稍作歇息。在这里,他跟随当地的僧胜学习了《俱舍论》、《顺正理论》以及因明(佛教逻辑学)、声明(佛教修辞学)等课程,为他日后继承发扬唯识学宗派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同时,玄奘这个人没有门派之别,无论是大小乘的僧侣还是婆罗门的学者,只要他是觉得有学问的人,他就虚心地向他们请教。
玄奘途径的地方极其复杂,尤其是语言相当繁杂,笔者一直想不明白一个问题,玄奘是如何与这些人交流的?根据史料记载,玄奘掌握了数十门外语,精通梵语和巴利语,或许这只能用菩萨再来解释了。总而言之,玄奘在抵达印度的那烂陀寺之前,先后在数个地区跟随数十位老师学习,学习的范围涵盖佛教大小五明,而且还有婆罗门教派的理论。在贞观五年,玄奘终于抵达了佛教最高学府那烂陀寺,并且跟随高僧戒贤法师学习。
玄奘的唯识学基础就是戒贤法师帮他打下的,在那烂陀寺,玄奘系统地学习了《瑜伽师地论》、《顺正理论》、《显扬圣教论》、《对法论》、《集量论》、《中论》、《百论》以及因明和声明,并且广泛涉猎了婆罗门经典。在那烂陀寺,玄奘一共待了整整5年,此后经历了印度的大小邦国后,在钵伐多国(今克什米尔地区)停留了两年,学习了《阿毗达摩论》、《成实论》和《摄正法论》等经典后,又重新回到了那烂陀寺。当然, 其后的玄奘又抵达了很多地方,并且不断地学习各种佛教经藏。
玄奘与戒贤法师
玄奘的高光时刻是受到戒日王的礼遇后,参加了曲女城五年一度的“无遮大会”,这次大会历时75天,玄奘作为论主声震五印。当时主持大会的有来自五印度的18位国王,3000多位大小乘的顶尖学僧以及外道精英2000余人,玄奘高坐法台任人发问。最终的结果是75天的时间内,没有一个人难倒玄奘,于是他被大乘僧众尊称为“大乘天”,被小乘僧众尊称为“解脱天”。不久之后,玄奘就起身回国,从此以后他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玄奘出门时不到30岁,归国之后已经40多岁了,他回国的消息传到长安,“道俗奔迎,倾都罢市”,百十万人涌上街头,企图一睹这位圣僧的尊容。唐王李世民给予了玄奘极高的礼遇,但玄奘从此以后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他凄惨的晚年在这里埋下了祸根。玄奘本人虽然对政治没有兴趣,但他崇高的地位使得他不得不卷入政治的漩涡,他的境遇在这以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李世民而言,他极度尊崇玄奘也好,为玄奘修建译场也好,出于宗教的考量少,出于政治的考量多。当时的李世民相继征服了高昌、焉耆等西域诸国,他的下一步计划是征服龟兹,同时出征高句丽。在一千多年以前,“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更有分量,而玄奘拥有的知识正是李世民所需要的——他对西域诸国的了解。同时,佛教在当时已经成为了显教,到了武则天时代更是“家家弥陀佛,户户观世音”,玄奘的身份无疑是李世民的招牌。
另外一点,玄奘归国是在公元645年的2月份,而唐太宗李世民在公元649年驾崩,他在此时已经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衰弱了。“玄武门之变”对于李世民来说,一直是一个阴影,加上晚年的身体变差,佛教“因果报应”的理论很对他的口味。各位读者也不必笑话笔者,皇帝面对死亡与常人实际上没有什么区别,要不然秦始皇、汉武帝这些皇帝,怎么个个都要求长生不老呢?人都是怕死的。
大雁塔下的玄奘雕像
种种原因之下,玄奘成为了李世民的座上宾,常常被邀请到宫中讲演佛法。当然,李世民听不听得进去是一回事,心理安慰的作用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当时李世民身边的红人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人,也公开推崇玄奘,著名的《唐三藏圣教序》就是褚遂良书写的,时间是在大雁塔落成之后。可以说,玄奘在刚刚回国的几年,受到的待遇是极为尊崇的,但随着李世民驾崩高宗李治去世,他便陷入了政治因素带来的恶果。
李世民在驾崩之前留下了三位“托孤大臣”——褚遂良、长孙无忌和徐懋功(演义中徐茂公原型),这三位大臣都是李治参与皇子之争的拥护者。但是随着太子李治成为了高宗,皇权与相权之间的斗争便越来越严重,尤其是长孙无忌这位老臣,他不仅仅是托孤大臣那么简单的身份,他还是李治的亲娘舅,这个集外戚与相权于一身的男人,很快就成为了李治的眼中钉。
早在李治参与皇子之争时,长孙无忌就曾公开放话:“谁敢不让李治当太子,我就对他不客气!”这样的话从一位大臣嘴里说出来,多多少少味道不对,李治当时是忌惮他的。但随后发生的事情,则让高宗李治原来越愤怒——关于立武则天为后的事情,遭到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的强烈反对。李治当时想拿褚遂良开刀,但遭到了长孙无忌义正言辞的呵斥:“这是先皇遗留的托孤大臣,莫非陛下也敢痛下杀手吗?”
徐懋功这个人比较会站队,他在中书舍人公开站出来支持“立武昭仪”后,一句话就为李治和武则天点出了方向:“此陛下家事,何必问外人?”李治和武则天茅塞顿开,马上就着手“废王立武”的事情了,在一年之前(654年),武则天已经彻底地坚定了李治的决心——她掐死了自己的女儿,嫁祸给了王皇后。当然,李治“废王立武”的背后,实际上还是出于对相权以及老臣的打击,武则天的政治才能就在这里。
影视中的唐太宗与长孙无忌
公元655年10月13日,李治废除了王皇后并且将其全家流放岭南,7天之后昭告天下,武昭仪为大唐皇后。褚遂良随后被贬,长孙无忌在朝中的威望和实力大大下降,武则天和李治赢得了最终的胜利。从历史和政治的角度来讲,李治的一系列举措绝对是明君所为,他解决了魏晋以来皇权不振的局面。但是,这就苦了不懂政治的玄奘,他的晚年也因此遭受了祸劫。
站在李治的角度,玄奘是与长孙无忌等人一伙的老臣,即便他没有什么权力,但他的象征意味还是相当浓厚的。公元654年,李治决定移驾东宫以摆脱束缚,特意下令将法师接到自己的身边“同住”,实际上就是将他软禁。原因非常简单,李治不能杀玄奘,因为他是佛门领袖,而且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但是他可以借此机会打压褚遂良和长孙无忌,这等于释放政治信号,李世民在世时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二人与玄奘的关系不一般。
玄奘是一个学者型的人物,他没有太多的政治愿望,否则他根本就不必回国,西行路上的哪一个国家都对他礼遇有加,当时的戒日王更是极为尊崇他。玄奘出国是为了求法,回国是为了传法,而不是什么衣锦还乡。但玄奘也是人,而且是个极度聪明的人,他知道自己卷入了政治斗争,即便他只是作为一个符号存在。玄奘当时已经进入老年了,此时距离他圆寂还有10年的时间,他不可避免地进入了衰老和病痛中。
高僧也是人,很多高僧在圆寂之前都示现了“病苦”,连《阿含经》中的佛陀也是如此。玄奘被软禁之后,原本觉得就在东宫译经也不错,但李治的诏书是“翻译僧五人,随行弟子一人”,根本难以完成佛经的翻译工作。玄奘在长安慈恩寺译场的学僧成千上万,这是因为佛经的翻译是一件非常严谨的事情,很多工作都需要分工并且反复地打磨。历代的佛经翻译,虽然署名都是“某某三藏法师奉诏译”,但基本上都是团队完成的,写上去的名字只是灵魂人物而已。
影视中的李治与武曌
人手不够,效率低下,琐碎的翻译工作使得玄奘的身体吃不消了——他开始疾病缠身。玄奘大病倒是没有,但小病不断,可惜东宫并没有为他配备医疗团队。住在皇宫中与住在寺庙里是不同的,玄奘对这里不熟悉也没有贴身弟子的照料,不得不外出寻求医药。一代佛学大师的晚景,竟然如此凄凉,如何不叫人感慨?此事被李治得知后,他大为恼火,马上便派了太医为玄奘医治。玄奘的名气太大了,这件事传出去不好听。
整个显庆年间,玄奘的生活都非常不如意,即便是如此,李治还是相当忌惮他。玄奘曾经返乡过一次,找到自己的姐姐后发现父母的坟茔过于破败,于是便请求为父母改葬。结果这件事也使得李治十分不满,当时玄奘回乡改葬父母的消息泄露,数万人来到玄奘的故乡参拜,为的就是一睹大师的风采。对于这样威望崇高的一个人,是个皇帝就会忌惮,更何况玄奘在当时属于李治的对立派。
公元659年,许敬宗告发长孙无忌“谋反”,李治七月逼迫舅舅自缢,随后将其一家发配岭南为奴。当然,这件事情是政治上层自编自导的惨剧,李治的目的就是为了彻底拔出老臣的势力,巩固皇权并且扶植自己的势力。长孙无忌死前,玄奘请求前往少林寺养老,结果触动了李治的逆鳞。但玄奘的思路还是“避祸”,他又在长孙无忌死后三个月,请求前往玉华寺翻译《大般若经》。
此时,长孙无忌已死,褚遂良在两年前就死了,于志宁选择站队武媚娘,李治这才批准了玄奘的请求。但玄奘已经身患顽疾,而《大般若经》梵本二十多万颂,翻译起来是一个相当大的工程。玉华寺原本是避暑的行宫,在李治的永徽初年被改为寺庙,此地寒凉透骨而偏僻陡峭,实际上是不适合年老患病的玄奘居住的。玄奘当时考虑到自己的身体情况,便同意了弟子的请求,将《大般若经》删掉一部分后进行翻译。
但随后玄奘便噩梦不断,不是梦见自己与野兽搏斗,就是梦见自己从高山坠落,要么就是梦见各种妖魔鬼怪。玄奘大师每晚都被噩梦惊醒,汗流浃背惊恐到不能自己,最终还是决定翻译完整版的《大般若经》。玄奘在当晚再次做梦,梦见诸佛菩萨眉间放出毫光,慈悲照耀。玄奘晚年翻译的最后一部经典,就是这部《大般若经》,历时四年余,译文600卷600多万字。
大般若经
此经翻译后不久,玄奘经常感觉到自己状态不好,不似翻译经书那般有精神。于是,他开始向自己的弟子交代后事:“今经事既终,吾生涯亦尽,若无常后,汝等遣我宜从俭省。”由于玄奘大师晚年经常生病,于是他的弟子们就问他:“大和尚圆寂后,可以往生弥勒内院吗?”玄奘毕生发愿前往弥勒净土,即都率天宫的弥勒内院,听闻弥勒菩萨讲法。玄奘回答说:“然也!”
麟德元年正月,玄奘的一个来自高昌国的弟子急急忙忙地找他:“师父师父,我做了一个噩梦!”
“你梦见了什么?”
“见有一浮屠端严高大,忽然崩倒。”
“此事与你无关,这是我要走了!”
第二天晚上,玄奘在屋后摔倒且病情加重,五天之后,大唐三藏法师玄奘卧床圆寂。“京邑及诸州五百里内送者百万余人”,长安城方圆内外五百里的百姓,全部赶来送别,痛哭流涕,如丧考妣。“京城道俗哭泣,日数百千”,但高宗李治依旧没有对玄奘和解,偌大个大唐王朝,没有一位官员来送别大师,玄奘也没有得到任何追谥和封号。大唐皇帝的诏书只是写:“允许僧尼百姓吊丧,报销丧葬经费,妥善保护经书”,除此之外,只字未提。
玄奘玄奘,自归国之后一直卷在政治漩涡中,昔日李世民两次要求其还俗,而后李治对他百般打击。一代高僧晚年疾病缠身,最终在跌倒五日后圆寂,为世人留下了种种难以名状的遗憾。但大唐百万的民众为他送别,或许只有同时代的人,才更能够感受到大师人格的伟大与慈悲吧!“人有悲欢,月有圆缺”,大师也不必那么圆满,毕竟他只是一个行走在红尘俗世中的人而已。神化的大师不能让我们接近真理,唯有以人的姿态呈现在我们面前,才能让我们感受到佛法的伟大与震撼!
此图非玄奘圆寂送葬图,实为袁世凯送葬图,借用之
荒诞与庄严、欢欣与悲凉、圆满与残缺,似乎不存在根本的差别,也许玄奘大师便是如此看待的吧!弘一曾有遗言曰:悲欣交集。然而然而,凡人之眼,悲欣交集;佛子之眼,诸相非相!末学谨以此文,顶礼大唐三藏法师玄奘,大师或已飘飘然往生弥勒内院,听闻弥勒菩萨敷演正法。南无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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