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30年3月15日,大通道行军副总管张宝相于突厥苏尼失部的沙鉢罗设营, 擒获东突厥君长颉利可汗,并于同月二十九日将颉利可汗执送长安,东突厥灭亡。东突厥覆亡后,唐廷将入降和被俘的大量突厥部众安置于河南之地,设立羁縻都督府州统辖管理,其酋帅则“皆拜将军、中郎将,布列朝廷,五品已上百余人,殆与朝士相半。”然而,突厥部众被安置不及十年,贞观十三年( 639 )四月十一日,太宗行幸九成宫期间,中郎将阿史那结社率竟率故部落余众四十余人,夜犯行宫谋反,事败未遂,史称“九成宫事件”。而此次事件的发生,则要从唐太宗灭东突厥说起,事件发生后也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唐太宗对突厥的安置政策以及唐朝对于羁縻府州位置的布局。
(一)从高祖借兵东突厥到太宗灭其国,唐朝用了十二年
隋唐更替之际,中原大乱,群雄割据自立,东突厥实乃当时东亚与北亚霸主。是时,北方群雄若要争逐中原,多须依东突厥的力量,藉由向东突厥称臣以寻求军事上的援助。唐高祖李渊太原起兵前夕,亦向东突厥始毕可汗称臣以求援。及至唐太宗即位之初,东突厥颉利可汗( 阿史那咄苾) 又率突利可汗( 阿史那什鉢苾)与郁射设( 阿史那摸末)、梁师都等人,率众分东、西两路南下侵唐, 陈兵距长安仅二十里的渭水便桥( 西渭桥),太宗亲率六骑会见颉利可汗并至便桥与颉利可汗行“白马之盟”,东突厥退兵,史称“渭水事件”。
历经高祖称臣突厥与太宗渭水事件,激发起李唐消灭东突厥的决心,太宗积极谋划各项军事准备工作。自贞观二年( 628 )开始,东突厥大、小可汗之间猜忌日盛, 出现不和,纷纷叛离。
(贞观初) 时突厥携 离,有郁 射设阿史那摸末率其部落入居河南。(刘)兰 纵反间以离其部落,颉利果疑摸末,摸末惧,而颉利又遣兵追之,兰率众逆击,败之。
阿史那摸末被颉利可汗猜疑后入居河南,其后率所部降唐。阿史那社尔劝谏颉利可汗不当用兵征讨臣属部落,颉利可汗不纳,于是阿史那社尔乃率部出走。贞观三年(629 ),东突厥经济出现困境,太宗认为东突厥覆亡时间,已为时不远。
贞观三年,( 太宗)又使入突厥 ,还奏曰:“突厥兴亡 ,唯以羊马为准 。今六畜疲羸,人皆菜色,又其牙内炊饭化而为血。徵祥如此,不出三年,必当覆灭。”太宗然之。
贞观三年十一月 ,唐太宗诏遣李世勣、李靖等人,分道出击东突厥。贞观四年( 630 )二月,李靖破东突厥定襄牙帐,颉利可汗,依附沙鉢罗设苏尼失部,准备亡奔吐谷浑。大同道行军总管李道宗引兵逼之,三月十五日 ,大同道行军副总管张宝相将颉利可汗俘获,解送长安,东突厥亡国。
(二) 唐灭东突厥后,设置了大量的羁縻府州来安置突厥部落,并对将领许以优待
东突厥覆亡后,太宗诏议安边之术,讨论如何安置突厥部落,最后采纳了温彦博之议,将其置于朔方河套之地, 此乃承袭隋文帝时代,长孙晟所议,将东突厥启民可汗部落迁至五原郡,以黄河为天然防线,在夏州、胜州之间,掘堑四百里以处之。从隋末到唐初,五原河南之地即长期被突厥所占据,太宗将突厥部落安置于朔方河南之地,显然是考量到突厥已习居此地,避免重新迁徙所带来的扰动,此外亦有就近监视之目的。
随后,唐为安置突厥部落,开始大规模设立羁縻府州,先置北开州、北宁州、北抚州、北安州等四个都督府,贞观八年(634), 四个都督府分别改名为化州、长州、祐州、顺州。
化州(北开州) 都督府位于夏州德静县,今内蒙古伊克昭盟地区与陝西榆林地区北部,也就是鄂尔多斯高原一带,阿史那思摩任都督;长州(北宁州) 都督府位于夏州长泽县,亦在鄂尔多斯高原地区,阿史那苏尼失任都督;祐州(北抚州)都督府位于银州开光县,今陝西榆林市榆阳区,阿史那泥孰任都督;顺州(北安州)都督府位于营州,今北京市北方及内蒙古达里诺尔一带,后将治所改在营州南五柳城(戍),统管辽宁西隅及内蒙古东南部地区,阿史那什鉢苾任都督。
在设置四都督府后, 唐廷又析颉利之地,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云中都督府,两都督府皆设在汉定襄与云中故城,汉代定襄城址在今内蒙古呼和浩特东南的美岱古城,汉云中城位于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北的土城子。定襄与云中两都督府所辖的突厥颉利可汗故地,都是在阴山山脉和后套平原地区。定襄都督府,侨治宁朔,成立初期,管有阿史德州(以阿史德部置)、 苏农州(以苏农部置)、执失州(以执失部置) 等三个羁縻州,到贞观二十三年(649 ),又增卑失州(以卑失部置)、 郁射州(以郁射部置)、艺失州(以多地艺失部置)等三州,其后又增管拔延州( 以拔延阿史德部置)。云中都督府,侨治朔方境,成立之初,管有舍利州(以舍利吐利部置)、阿史那州(以阿史那部置)、绰州(以绰部置) 等三州,贞观二十三年,又增管贺鲁州(以贺鲁部置)、葛逻州(以葛逻禄、悒怛二部置)等二州。
从太宗安置突厥部落,到贞观十三年“九成宫事件”前,唐廷又陆续安置了不少突厥部落或是属部, 并设置羁縻府州管理。贞观四年八月,高昌来降。贞观六年( 632 )十一月,契苾何力率部落六千余家诣沙州降,处之甘州与凉州之间;同年,置缘州, 领突厥降户,寄治于平高县界他楼城。贞观十年(636), 阿史那社尔自 高昌率众内属,置其部落于灵州之北;同年,突厥乌突汗达干部落降唐,置于瑞州,隶营州都督府。
除了设置羁縻府州,太宗也将大量突厥降户迁入长安,对于突厥酋帅首领, 一般而言,是将突厥酋帅安置于长安, 授予将军、 中郎将等官,名为宿卫, 实作人质,以使其脱离自己部落。 对于较早归降者,太宗多授予较高官职,如阿史那摸末降唐后,先授予视正三品的勳官上大将军,旋即担任从三品的武职事官右屯卫将军, 负责统领宫廷警卫、督属队仗之事。
此外,亦有个别性的安排,如突利可汗降唐后,先拜右卫大将军,封北平郡王,其后又担任顺州都督;苏尼失,唐授以北宁州都督• 右卫大将军,封为怀德王;阿史那思摩,太宗授以右武候大将军• 化州都督,居河南以统颉利故部。至于颉利可汗,太宗先是将他与家人置于太僕寺,其后授以虢州刺史,颉利不愿往,遂改授右卫大将军,赐以田宅。
综观太宗对覆亡后的东突厥处置措施,一方面是参考隋文帝时代臣属于隋的东突厥沙鉢略可汗、启民可汗故事,太宗又依照中国天下秩序统治原理, 将突厥部众内徙到中国内地,突厥酋长立为将军、中郎将,使其成为中国内臣,将其“外臣内臣化”。
九成宫原为隋代的仁寿宫,自贞观五年修复后,成为唐代的避暑行宫之一。贞观十三年四月初五,唐太宗第四度行幸九成宫避暑, 时任中郎将的结社率与右卫大将军• 顺州都督• 北平郡王贺逻鹘,随同太宗前往九成宫。
十一日,结社率谋划,暗自结纳此次从幸九成宫的突厥四十余人,共同拥立贺逻鹘为主,图谋夜犯太宗御帐,返还部落。据《 资治通鉴》记载,结社率的谋反起因于长期担任中郎将而久不进秩。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结社率随同突利可汗于贞观三年底入唐后,居家无赖,突利可汗斥之,结社率从而对突利产生怨恨,乃诬告突利欲谋反,太宗由是薄视结社率,致使其久不进秩。
而结社率之所以贺逻鹘为主的原因有二:一是结社率与贺逻鹘为叔侄关係,在血亲因素的影响下,使这次的谋反计画较不易外洩而能获得成功;二是贺逻鹘为突利可汗之子,突利可汗降唐后,得到太宗极大的信任与优宠,除授以右卫大将军• 北平郡王外,又让突利可汗任顺州都督,继续统领突厥旧部,这种安排是所有入降突厥首领中十分罕见的。贞观五年,突利可汗在征召入朝途中卒逝,贺逻鹘继承其位, 是当时除了右武候大将军• 化州都督• 怀化郡王阿史那思摩外,突厥落部中最具实力、地位最高的酋帅,由贺逻鹘带领,具有较大的号召力。此外,贺逻鹘参与谋反亦可能与其对唐不满有关。
根据历来传统,负责皇宫守卫的中郎将与郎将每夜分五更宿卫,那么期间便存在着交接的时间漏洞。
汉、魏以来,谓为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又云鼓,一鼓、二鼓、三鼓、四鼓、五鼓,亦云一 更、二更、三更、四更、 五更,皆以五为节。…… 假令正月建寅,斗柄夕则指寅,晓则指 午矣。自寅至午,凡历五辰。……更,历也,经也,故曰五更尔 。
结社率时任中郎将,担负夜间宿卫工作,得以宿卫之名,夜伏于宫门外。其原先的计划是利用晋王李治四鼓出宫,开门辟仗的机会,突袭驰入宫门,直捣太宗行在。
然是夜突有大风起, 李治并未依惯例于四鼓之时辟仗出宫。结社率唯恐天明之后事迹败露,遂直闯太宗行在,踰过第四重幕,引弓乱发,杀死宿卫之士数十人。混战中,卫士王及善力战而死,折冲孙武开等人,率众奋力反击。双方激战既久,结社率自知不敌, 不宜久留,乃驰入御马厩,盗走二十余匹马,北逃,渡北马坊河,欲亡奔突厥故部。史称此次未遂的谋反事件为“九成宫事件”。
事变发生后不久,唐廷追捕获结社率、贺逻鹘等人。但唐太宗并未牵连他人,仅仅将结社率处斩,贺逻鹘则被流放至岭南。
“九成宫事件” 后,太宗并没有立即返回京师长安,仍是按照往例,在当年十月份才从九成宫回京。此外,太宗似也将结社率的反叛作为个案处理,并未因此一事件而改变任用蕃将政策。太宗仍由阿史那社尔典卫屯兵于宫廷禁苑内,并于贞观十四年( 640 ) 遣社尔随吏部尚书• 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出讨高昌;贞观十九年(645 ),又任命突厥酋长执失思力与阿史那弥射分别担任行军总管,随同太宗伐高丽。不仅如此,“九成宫事件” 后,突厥酋帅子嗣也仍担任郎将之职 继续负宿卫之责。如颉利可汗子阿史那婆罗门担任右屯卫郎将;颉利可汗孙阿史那伽那担任忠武将军行左武卫郎将;处罗可汗孙阿史那施担任右屯卫翊府右郎将。这些均显示出唐太宗不因结社率的反叛而丧失对突厥的信任。
虽然事件后唐廷仍重用蕃将,也没有疏离突厥酋帅,但“九成宫事件”也使得唐太宗开始重新思考对突厥降部的安置工作。
“九成宫事件”后, 群臣多言将突厥置于河套之地,不利于国家安全,议定将突厥诸部迁返河北之地,并在东突厥旧都定襄城重置突厥牙帐。同年八月十日,礼部尚书• 赵郡王李孝恭与鸿胪卿刘善就阿史那思摩部,筑坛黄河,册立思摩为乙弥泥熟( 孰)俟利苾可汗 ,赐以鼓纛,下令突厥及胡在诸州安置者,并渡河北,还其旧部,并以左屯卫将军阿史那忠为左贤王、左武卫将军阿史那泥孰为右贤王,辅助阿史那思摩统管突厥部。在徙返突厥后,唐廷也同时撤销了原先在河南地区所设置的化州、长州、 灵州等羁縻府州。
自结社率之反也,太宗始患之,上书者多云处突厥于中国殊谓 非便 ,乃徙于河北,立右武侯大将军 • 化州都督•怀化郡王(阿史那)思摩为乙弥泥熟俟利苾可汗,赐姓李氏,率所部建牙于河北。
实际上,太宗将突厥部落重新迁返河北漠南之地,除了受到“九成宫事件”的影响,还有另一个重要目的,即是由突厥为唐宿守北境,以监控日益坐大的薛延陀汗国。唐平灭颉利后,薛延陀首领夷男率其部占领东突厥故地,拥兵二十万,力量日趋强大,太宗恐为后患,曾于贞观十二年(638 ) 册立夷男两子大度设与突利失为小可汗,号南、北两部,以分其势。
“九成宫事件”后,太宗亦想藉由突厥部众的迁返河北,为唐守边,防犯薛延陀可能对唐的侵扰,以收“以夷制夷”之效。阿史那思摩明瞭太宗意旨,故向太宗言:“蒙恩立为落长,实望世世为国一犬,守吠天子北门。”太宗遣司农卿郭嗣本持节赐延陀书,告诫薛延陀不得与突厥相互踰越抄掠,否则唐即出兵问罪,
贞观十五年(641 )正月十三日,阿史那思摩率部落渡河,正式建牙帐于定襄城。
可以说,“九成宫”事件的本身经过很简单,就是一小部分对现状不满的突厥贵族的一次赌博行为。而从事件影响来说,“九成宫事件” 被太宗冷处理,事件并没有改变太宗任用蕃将政策,也未因此丧失对突厥酋领的信任度, 但仍带来了重要的影响:即重新检讨外族的安置措施,将羁縻州府设立在缘边地区。把突厥部落从河南地区,又重新迁徙北返到河北漠南之地,册立阿史那思摩为突厥可汗,使其“ 臣而不内”,确保京畿国防安全,并藉由迁返突厥部落,为唐廷屏障北疆, 监控日益坐大的薛延陀对唐的威胁。而在往后的唐朝对待突厥政策中,也甚少将其内徙于汉地, 而唐朝日 后对突厥部族的羁縻府州设置,自此也定调在缘边地域。 由此可见,“九成宫事件” 对于唐朝处置突厥的影响不可谓之不大。